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奶奶。

【聊天室】我的爷爷奶奶

　　◇裴余庆

　　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奶奶。我在家排行老四，上边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后边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我们都没有机会见到爷爷奶奶，他们在我们出生前就去世了。

　　不过，我和爷爷似乎有些关联。在我八岁的时候，与家人从省城太原回到了家乡阳城县望川村，我不会做村里的孩子已经娴熟的家务和农活。一次，我家碾米，我牵了一头毛驴加碾，将拉碾的绳索系在毛驴的套布袋的后面，毛驴一往前走绳索就脱掉了，路人看着我笑。

后来母亲拿着簸箕来了，才将绳索扣在了套布袋的前边，毛驴拉着碾转开了。又一次，是我们一群小孩在生产队刚收割的玉米地里拾根茬，我身后的几个小孩往我身上扔玉米茬，我哭着向大人告状，人家问，是谁扔的？我说我在前面不知道是谁，大家又笑起来。

邻人把这两个故事编到一起，说这个孩子随了他爷爷。

　　原来我有一个傻爷爷。爷爷生性木讷，在十二三岁时，去河南商丘给族人的商店作店员，少不更事，只信一是一、二是二，堵了别人的财路，遭人妒恨。有一天，几位老店员从他的草铺下搜出他用来抹杀虱子和跳蚤的药粉交给店主，说他对店主的责罚怀恨在心，企图毒死族亲店主，面对这突如其来、众口一词的诬陷，他有口难辩，于是遭到了一顿毒打。

毒打之后的他，走路左摇右摆，说话颠三倒四。店主说他无法胜任店员的工作将他退回了老家。回村的他从此一蹶不振，少言寡语，逆来顺受，常常受人欺凌。

　　我们这个家族在村中是最大的，早年这个村人口的三分之二都姓裴，裴家有祠堂、有族谱。在抗战时期，兵荒马乱，祠堂改成了村公所，族谱不知去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这个小家族先人的神主牌位供在我的堂伯正房的长条机桌上，每年春节我们都要到那里上香祭拜、作揖磕头。后来由于一些变故，爷爷及上几辈的信息就没有了。

　　去年，几位和我一样退休后闲来无事的族人商量着要重续家谱，但大多找不出爷爷辈的信息，连名字都说不出来。我想起在上世纪末母亲来我家住时，曾给我一个塑料皮包着的袋子，说是早年的房契地契要我保存，我当时感觉没用，随手压在了一个柜子里。我费了很多工夫终于找了出来，这是一张标注“民国元年”的分单，成为现存的爷爷辈的唯一的信息。

　　分单写明：立析居文字人裴永祥等，因家中食指繁多、人心不齐，谨遵母氏家长之命，邀请亲族将地土、房屋、家具零星物件，按以六分均分，母氏、二叔分到之产以作养老之资，并身后需项所用。

兹同亲族缮写分单六张，各执一纸以免日后争端云尔，此乃永祥等人各出心愿、皆无追悔，空口无凭，立此分单为据。

　　这张分单系永祥、二永、三永、祥运与母杨氏叔志秀同立，落款中华民国元年五月十九日，系公元1912年7月3日。

　　分单表明，此时我的祖爷爷已经去世，爷爷辈兄弟四人中有二或三人已经成家，爷爷排行老四，名叫祥运，这时约十七八岁，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过了两年，老三三永过继给了叔叔志秀，爷爷因他的“傻”迟迟难以成家。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家族中有一个大辈分的族亲，大名金山，小名小本，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叫他“本爷”，本爷的父亲大名光爵，系“民国元年分单”上署名的族长之一，本爷的母亲霍氏的娘家在沁水县曲堤村，距离我村约二十华里，现在说来没有多远，但在一百年前的太岳山区，已经是远嫁了。她婚后思乡心切，急于找一个回娘家的伴，于是找到了我的奶奶。

　　奶奶是一个苦命的奶奶。她在年幼时就失去双亲，靠族亲把她养大，族亲也是一大家子，她长到十五六岁时，也急于把她远嫁出门。

就这样，被她这位同乡同族的姐妹连哄带劝，嫁给了我的傻爷爷。花轿落地，后悔已晚，何况她的娘家没有娘亲。

　　父亲不满五岁时，爷爷就去世了。孤儿寡母，家徒四壁，奶奶的日子该有多苦。

也许正是她一次又一次雪上加霜的岁月磨砺了她的善良与坚韧，她靠给邻人洗衣做饭、缝衣纳鞋把父亲拉扯成人。

　　父母成婚，就遇上了颗粒无收、饿殍遍地的灾难，新婚的父母染上了可怕的传染病伤寒，奶奶每天早晚给他们送去一碗稀饭，端给父亲，父亲喝上几口，剩给母亲。

就在这天灾人祸的两三年间，“民国元年分单”上祖爷爷的四个儿子除老三三永过继给叔志秀艰辛度日外，老大永祥夫妇、老二二永夫妇都未能挺过灾荒和瘟疫而相继去世。永祥的女儿小沛嫁到沁水石榴凹村，因不愿将小儿子送人换粮而气得疯疯癫癫不久离世。二永的大儿子小白在这一年的年末岁尾病死家中。二永的三儿子小丑这一年因饥饿数日在为一家办丧事的帮忙时贪吃了人家两碗饸饹倒地而死。

后来，二永的二儿子双喜不幸罹难。到1944年初，祖爷爷这一支的男丁只剩下父亲一人。奶奶也于1944年冬溘然病逝。

　　1945年4月，阳城全境解放，1945年9月我的大姐出生，1946年2月我的父亲入党参加革命。奶奶不幸死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

　　1953年春，父亲要将40年代最苦难的日子中去世的亲人入土为安，我们村的麦场上摆下了十五口棺木，他们是，我的三个爷爷和三个奶奶，二爷爷名下的三个伯伯和三个伯母，一个堂兄和一个堂嫂，还有一个未满十岁的堂兄，被称为望川村史上的“大出殡”。

这是父亲对族亲的亡灵所做的交代和安顿，让故去的亲人体面地回到自己的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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